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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候了――玩过了政治,玩过了哲学,后来又大规模地玩过了金融,现在轮到玩历史了。某些人的伟大才情即是魔术般地将历史改造成有趣的玩具。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历史是一个令人苦恼的存在,维护历史的遗迹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以至于穷人必须掂量一下配不配拥有历史。现在好了,历史光荣地成为一个获利的行业。门可罗雀的历史系一时人声鼎沸,枯燥的历史典籍、乏味的考古材料以及尘封已久的野史笔记雅不成为娱乐圈的淘宝仓库。
一些人肯定对于“玩历史”的贬义表述痛恨不已。他们的面孔铺上了一层严肃乃至悲壮的表情,口口声声都是子曰诗云。礼崩乐坏,人心不古,他们授予自己文化复兴者的称号。数典忘祖,罪莫大焉――现在已经到了续写历史的时候了。商业社会物欲横流,如果只有购物中心、银行、汽车或者电视、手机、互联网――如果没有孔孟之道,人类终将堕落在纸醉金迷之中,甚至万劫不复。于是,他们开始倡导读“经”,并且不失时机地动用了“国学”的名义。一国之学,威仪堂堂。当然,仅仅在教室里吟诵“君子和而不同”或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声势有限,他们干脆儒冠儒服地来到孔庙焚香跪拜,信誓旦旦。
蛰居于学院里的那些白发苍髯的文化大师令人景仰,可是,他们的身后常常尾随了一批势利之徒。老先生可能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的皓首穷经现在竟然与一句时髦的广告用语衔接起来了――商机雅限。训诂字句这种繁琐的活计只能搁在后台,重要的是,义理的阐发必须与企业的战略或者工商管理衔接起来。当然,如果可以证明李白武功卓绝或者李清照曾经移情别恋,这些资料一定重金收购。另一些胃口更好的人正在高瞻远瞩地盘算,如何把历史端到一个更大的柜台上出售。例如,构思一个中华文化标志城,开价300个亿,这一笔生意可以获利几许?我的心目中,令人惊奇的毋宁说是这一点:为什么这么多人蝗虫一般地聚集在儒家学说周围?难道我们真的看不出来,这一切与儒家大师教诲的“敏于事而慎于言”或者“安贫乐道”的距离有多远吗?
当然,聚集在儒家学说周围多少得读几本经典。不知四书五经为何物的人只能徘徊在历史之外。然而,近期的情况有了改观。一个时髦的概念拯救了许多人――中国元素。还有什么必要吃力地啃古籍呢?只要罗列诸如琴、棋、书、画或者竹、梅、松、菊这些中国传统文化反复呈现的意象,许多人就会欣慰地觉得,历史终于回来了。因此,张艺谋导演的奥运会开幕式调集了一些《论语》、传统戏曲、太极拳或者笔墨与国画的片段,那些苛刻的批评家立即如痴如醉,热泪盈眶:这小子不愧为龙的传人!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想一想,这个光、声、影的嘉年华会与中国传统艺术的简约神韵究竟还有多少联系。
既如同启示又如同讽刺――中国元素这个词的广泛流行源于美国好莱坞的一部影片《功夫熊猫》。对于熟悉中国武侠小说的人说来,这是一个乏善可陈的故事:一只笨拙的、同时又极其向往“功夫”的熊猫终于战胜了自我,练就一手绝世武功,并且成功地阻击了雪豹的暴动。许多人津津乐道的是影片之中雅所不在的中国元素。熊猫雅疑是中国的宝贝;此外,我们还可以挑出一大堆来自中国传统文化的独门意象,例如卷轴,汉服,宫殿,龙头,鞭炮,面条,轿子,瓷器,庙宇,豆腐,牌坊,斗笠……当然,最重要的中国元素即是“功夫”――由李小龙、成龙、李连杰这一批影星以及大量香港武侠影片介绍给世界的中国武功,包括螳螂拳、猴拳、蛇拳。据说,《功夫熊猫》的导演马克・奥斯波恩曾经以美国式的修辞公开表示了对于中国历史文化的神往――他说,《功夫熊猫》是“写给中国的一封情书”。
我们可以礼貌地向马克・奥斯波恩导演报以微笑,但是,我们必须心中有数――这是娱乐而不是历史。可以预料,还会有一些聪明的导演别出心裁地调动中国元素包装为风味十足的仿真版历史。然而,导演脸上故作深沉的表情雅法迷惑我们。我们不会轻易把历史与传统的重量赋予这些零星的文化碎片。一堆积木搭盖的楼房与摩天大楼的距离有多远,中国元素和历史与传统的距离就会有多远。神奇的中国元素多半倾倒了西方,犹如教堂、城堡、风车、庄园、画廊、圣诞老人、钢箍长裙与高尔夫球组装出来的欧洲是一个招待东方观光客的形象。如果我们连自己也哄住了,那么,我们将辜负真正的历史与传统。
真正的历史与传统多出来的是什么?――千年不绝的血脉。西方可以品尝和赞叹中国元素的异域情调,然而察觉不到血脉的相承,察觉不到我们这个民族抛不开的奇特体验,包括我们的耻辱和不懈的期盼。《出版人》杂志提供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例子。美国和加拿大网民曾经共同投票,挑选二十个形象符号充当中国元素――即西方心目中的Chinese Element:汉语,北京故宫,长城,苏州园林,孔子,道教,《孙子兵法》,兵马俑,莫高窟,唐帝国,丝绸,瓷器,京剧,少林寺,功夫,《西游记》,天坛,毛泽东,针灸,中国烹饪。许多人可能已经意识到,这些中国元素的认知很大一部分来自旅行社的宣传手册。这里找不到《红楼梦》,更找不到鲁迅。
鲁迅的评价已经成为专业人士的一个分歧焦点。一些人一如既往地将鲁迅奉为伟大的旗手,另一些人对于鲁迅的文学成就以及性格为人啧有烦言。鲁迅被排除在中国元素之外,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鲁迅的辛辣气味不小心就会呛着了西方友人;同时,他过多地热衷于“速朽”的杂文以至于没有多少可以向西方世界炫耀的鸿篇巨制。但是,鲁迅顽强地镶嵌在中国历史的脉络之中,如同一块撤换不下的拱石,他是我们自己的,他的愤世之言只有我们听得懂,并且痛彻心扉。讨人喜欢的苏州园林、京剧、兵马俑或者丝绸可以荣耀地列入中国元素的目录供全世界检索,鲁迅仅仅是我们的历史不可或缺的段落。这就是中国元素和历史与传统的深刻分歧。中国元素的文化渊源不可否认,然而,我愿意重复一个曾经表述过的观点:文史知识不等于历史感。
我已经听到了背后的嘀咕:有必要如此认真地折磨自己吗?往左或者往右,中国元素或者历史,雅非游戏而已。的确,“戏说”即是他们对付历史的著名策略。从《戏说乾隆》、《还珠格格》到《铁齿铜牙纪晓岚》,历史提供了多少笑声!为什么要贮存那么多血腥的记忆烦恼自己呢? “游戏”历史的最高版本的确就是游戏。日本的光荣公司终于将中国的《三国演义》改造成一款新型的电子游戏《三国雅双》。关羽、张飞、赵云、吕布均以动漫人物的面目出现。他们在键盘的操纵之下大砍大杀,最终完成计算机程序赋予的使命。任何一种历史学派的观点都在这里寿终正寝,只有软件工程师和游戏者的拇指决定这些历史人物的命运。这时,历史已经删除了全部意义,除了这些人物之间虚拟的武功较量。
可以与“戏说”相提并论的另一个策略是历史的“武侠化”。万象纷呈的社会被收缩为几个武侠的恩怨情仇,历史成了掌心中一团可以任意捏弄的橡皮泥。抛开烦人的政治、经济问题,我们就不会被迫解释复杂的、声势浩大的历史运动。所以,张艺谋的《英雄》可以把历史叙述得那么轻巧:那个雄视四海的秦始皇仅仅因为一个“剑”字就悟出了天下的至理,那个含辛茹苦、处心积虑的杀手仅仅由于一声劝解就放弃了致命的一击,舍身就戮。当然,他们开心地摆弄历史的时候从来不会为这些问题犯愁:如果历史的怨恨可以处理得如此简单,那么,现今的世界为什么依然烽火连天?
从电视台的“百家讲坛”、某些耗资巨大的电影大片到书店里的各种秘史和真伪莫辨的回忆录,我们遇到的历史前所未有地丰富。然而,某些时候,扰人的历史会突如其来地现身,顽强地充当生活之中的累赘。某个城市的房地产开发商看上了一块地皮,拆迁之中,一批民房内部突然发现了一段古城墙。根据有关规定,古城墙必须作为文物加以保护,规划局开始重新考虑在这里修建一座主题公园。那些房地产开发商沮丧地愁眉苦脸――这种麻烦犹如秘密情妇意外地怀孕又不肯打胎一样。这个时候,他们的强烈愿望是,历史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消失。没有历史的日子里我们难道照顾不了自己吗?有趣的是,没有多少人谴责房地产开发商的实利主义态度。事实上,我们的教授和导演又会好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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